回溯历史,女性的身影常常掩藏于从属和尊卑关系的帘纱之后。女性画家很难出现在大众的视线中,徒留“丹青之在闺秀,多隐而弗彰”的感慨。明清之际,文化风气的兴盛与活跃使女性自我意识逐步增强,一批女子的才情“被看见”。她们在生活中扮演着女儿、妻子、母亲这些重要的角色,也面临着社会身份的重新审视。独特的生活环境、文化熏陶、审美体验亦构成了她们不同于以往的绘画美学意识和情态。笔墨丹青就像一面镜子,她们通过绘画映照出自然万物,也照映出自己的情感世界。
本展览通过四川博物院馆藏的文俶、叶小鸾、马守真、吴绡、柳如是、黄媛介与李因七位明末清初女性画家的作品,辅以相关文物、文献、史料试图呈现她们的际遇、情感与思考,并结合当代艺术的深入解读,思考当下的你和我,女性与男性,以及这个时代的心灵映记。
文俶——点染写生遇良缘
文俶(1595-1634),字端容,长洲(今江苏苏州)人。在文氏家族的笔墨熏陶下,自幼写字作画,精于花草虫蝶画的创作。嫁于明代才子赵灵均后,二人隐居于寒山,居山水田园之间,听虫鸣鸟叫,观四季更迭。婚后良好的创作环境,寒山美丽的景致,令文俶为之动情。出于女性细腻的情感和对花鸟特有的偏爱,她的花鸟绘画具有托物言志、比兴的审美意趣。她曾著有《金石昆虫草木状》,寒山居住时又作《寒山金石昆虫草木状》。
文俶的绘画有一个“入”到“出”的过程。“入”是指对男性(师从)画作精妙之处的领会与模仿,“出”则指在“入”的基础上,她到自然中体察,在写生中丰富了自己的笔墨功夫。文俶温润而不失厚重、笨拙而不失雅致的艺术特色,体现出一种世代书香所特有的高贵与矜持。但也能发现,家族实际上是文俶作为一个女性画家绘画实践活动的主要范围与界域。
草书扇面 【明】文徵明
山水斗方 【明】文徵明
行书扇面 【明】文丛简
【明】文俶
文俶出身世家,拥有相对平静安稳的生活,美满的婚姻生活依旧留有稍许遗憾。在崇尚儿孙满堂的封建社会,文俶夫妇仅仅生育一女儿赵昭。文俶在绘画创作中特别喜欢画萱花、梅花等这种带有期盼意味的题材,或许是托画言志,感动上天,以驱散她未能为夫家生儿传宗的遗憾。在中国古代社会的影响下,即使如文俶这样才华横溢的闺阁淑女,依然没办法完全摆脱传统礼制对其根深蒂固的影响。
花卉图扇面【清】周禧
周禧(1624-1705),又作周淑禧,号江上女子,江苏江阴人,是从学文俶众人中成就最高的画家。她对文俶的学习主要是临摹《金石昆虫草木状》,在此基础上,旁及诸家笔法,师法自然,从生活中找到创作的灵感和乐趣。
草篆轴 【明】赵灵均
不随晴野尽 独向深松积
落照入寒光 偏能伴幽寂
叶小鸾——流光闲去厌繁华
叶小鸾(1616-1632),字琼章,一字瑶期,吴江(今苏州)人,文学家叶绍袁、沈宜修幼女。叶氏文学底蕴深厚,家风开明和睦,在晚明动荡不安的社会中造就出别样的家庭温馨与欢乐。叶小鸾自幼天资聪颖,受家庭影响,善诗书琴画,颇为风雅。然世事难料,婚前五日叶小鸾骤然夭亡,誉为“明代闺阁第一人”的才女落幕,为后世慨叹。
贫士所予,不过纸币书香而已。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叶小鸾常以琴书为伴,每日静坐北窗下,作诗填词,临书作画。“一炉香相对终日”是她的生活常态,作诗绘画成为了这位年轻女孩的情感寄托。她的诗词凄清寥落,写秋夜暮景,述闺阁景致,为后人呈现了一位少女眼里的人生片段。“家有画卷,即能摹写”,她的一花一蝶也就是她的方寸世界。
【明】宣德款铜香炉
【明】竹雕人物笔筒
《鸳鸯梦》
《鸳鸯梦》是明末叶家著名才女叶小纨(沈宜修与叶绍袁的二女儿)所著的杂剧,她也是中国有文字记载的最早的女性戏曲家。《鸳鸯梦》中的三兄弟实际上是影射小纨三姐妹,她们的经历完全相同,友谊也同样深厚。小纨写三兄弟对婚姻的拒绝,就是表明叶氏三姐妹对婚姻的态度。此剧是纪念她的大姐叶纨纨和三妹叶小鸾的早逝而创作。
叶小鸾花卉图册(复制品)
叶小鸾生前并未经历过多少悲欢离合,从后世流传的《返生香》诗集中可以看出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女对理想爱情的向往。舅母和姐姐的不幸遭遇也让她对即将到来的婚姻多少有些恐惧。如此的家庭造就了叶小鸾看淡世事、多愁善感的性格。而现实的不如意让她更倾心于梦幻中的神仙世界,“每日临王子敬《洛神赋》”。“梦里有山堪遁世,醒来无酒可浇愁,独怜闲处最难求。”这也许是她内心最真实的写照吧。
叶小鸾花卉图册 【明】叶小鸾款
马守真——孤单谁惜在天涯
马守真(1548-1604),小字玄儿,又字月娇。善画兰竹,以“湘兰”名世,又名马湘兰。长于南京,自幼不幸沦落风尘。她为人旷达,视江南才子王稚登为知己,两人交情甚笃,但有情人终究未成眷属。三十多年后,湘兰倾其所有为王稚登古稀祝寿,演北西厢,宴饮累月后端坐而亡,是年五十七。
芝兰图扇面 【明】马守真
竹兰图扇面 【明】马守真
明嘉靖时,金陵流传一首民谣:“马湘兰,擅画兰,体如兰,气如兰;品行高洁如幽兰,秦淮河畔一朵兰。”并非天生绝美的马守真,给人的印象却是“神情开涤,濯濯如春柳早莺,吐辞流盼,巧伺人意,见之者无不人人自失也。”她在秦淮河边盖了一座小楼命名为“幽兰馆”,里面花石清幽,曲径回廊,处处遍植兰花。她在园子里写诗作画,教丫鬟们学习唱曲,自得其乐。
从左至右依次为:
【清】毛笔、【明】澄泥瓦形砚、【明】砚台
王稚登(1531-1612)又名王穉登,字伯谷,拜文徵明为师,学习诗词书画。文徵明逝世后,以其诗文最为出众,是吴门末期的代表人物。他曾救马守真于困境,与马氏结下了忘年之交,此时,马守真24岁。但美好的爱情并没有发生,此后的三十余年,她曾两次表达了永结同心之意,王稚登都委婉拒绝。此后,马守真再未提及,只是将情困在自己的内心,寄于画笔之下,直到曲终人散。
最后一曲《西厢》
马守真知音识曲,精通音律,培养了一支技艺精湛的戏曲班,能演《北西厢》全本,为北曲在南方的传播做出了很大贡献。万历甲辰(1604年)秋日,王稚登七十大寿,或感自己时日无多,催湘兰前往一会。时年五十七且有病在身的马守真买楼船、载婵娟、几乎倾尽所有,浩浩荡荡来到了王稚登居住的苏州“飞絮园”,在此为他举办了祝寿宴会。宴会上,她重亮歌喉,演出了《西厢记》,为相恋三十余年的王稚登高歌一曲后,离开了人世。
马湘兰手书致王百榖八札真迹
(上海市图书馆藏)
吴绡——谁为冰仙画眉郎
吴绡,生卒年不详,字素公,号冰仙,一字片霞,江苏长洲(今苏州)人,明末清初女诗人、女词人。吴氏丈夫许瑶,书学祝允明。于诗于画皆自成一家。吴绡一生为情,晚年静心修道。其《河满子·自题弹琴小像》有云:“最爱朱丝声澹,花前慢抚瑶琴。世上几人能好古,高山流水空寻。目送飞鸿天外,白云远树愔愔。弹到孤鸾别鹤,凄凄还自沾襟。”这是她内心的最真实写照。
吴绡出生于名门望族,父亲吴水苍,被誉为吴城三杰之一。常熟进士许瑶是其夫,江左三大家之一的吴伟业是其同族兄长。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下,吴绡比同时代的女性有着更强烈的自我意识,使得她渴望“飞必连翅,宿必交颈”的感情,且有着独有的恃才傲物,豪爽孤介;对世俗富贵荣华不屑一顾,却向往“静中理琴瑟,起坐对诗书”的平淡与真实。
【明】宣德款铜香炉
【明】雕漆人物小盒
山水扇面 【明】吴伟业
行书扇面 【明】吴伟业
在对人生与艺术的追求中,吴绡贯穿始终的就是一个“真”字,追随内心的真感情、真想法。经历世事后,晚年吴绡远离尘世,静心入道,多与方术之士交往,对道家术数颇有涉猎。一生的跌宕起伏,让吴绡内心对世间有了深刻的感悟,纵使他人唾笑,始终是“匪石心不移”,坚持自己对情感、对世事独有的理解与执着。
行书扇面 【明】吴绡
孤燕海棠扇面 【明】吴绡
柳如是——青山见我应如是
柳如是(1618-1664),本名杨爱,字如是,又称河东君,江苏吴江人。因读宋朝辛弃疾《贺新郎》中:“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故自号如是。早年曾为南京名妓,在乱世风尘中往来于江浙、金陵之间,其博考群籍,能书善画,被称为“秦淮八艳”之首。虽青楼出身,但柳如是其志操之高洁,怀有深厚的家国情怀与政治抱负。
柳如是在与陈子龙、陈继儒、汪汝谦、钱谦益等人的交往过程中,她的文学艺术修养有了显著的提升。她画风娴熟简约,清丽有致,书法深得后人赞赏,与黄媛介为诗画密友,并留下的作品主要有《湖上草》《戊寅草》与《尺牍》。崇祯五年(1632年)流落松江的柳如是,改名“影怜”意表“浊世自怜”。她常着儒服,以男子形象与“云间三子”议论国事,写下“日毂行天沦左界,地机激水卷东溟”这段充满阳刚之气的诗句,试图用自己的方式来挽救风雨飘摇中的大明王朝。
梅花扇面 【明】柳如是
崇祯十四年(1641年),赋闲在家的文坛领袖钱谦益娶了相识不久的柳如是。这一年,钱谦益59岁,柳如是23岁。以正妻之礼迎娶柳如是后,钱谦益修建绛云楼,为其创作书画、研修学问提供了优越的条件。但舒适的环境与钱首辅的宠爱,并未让柳如是在此迷失,文人风骨犹在。甲申国难后,原本选择与丈夫一道投江殉国保全名节的柳如是,却在江边等来了“钱首辅”著名的“水太冷”,让她的心与大明朝一起消散。
黄媛介——一肩书画一诗囊
黄媛介(约1620-1669年),字皆令,号离隐、若芷、如一道人。浙江秀水(嘉兴)人,出身儒学世家,后嫁于布衣文士杨世功为妻。因生计缠困,或鬻书画,或师闺塾,羁旅转徙于江南。与名卿士大夫、名媛闺秀交往酬唱,用诗、词、赋的文学样式及山水花卉的绘形写神,淋漓尽致地释放着心灵的感悟。
1645年黄媛介被攻陷嘉兴的清军所劫。当她返回家中后面对的不是家人安慰,而是对其“清白”的质疑。她虽在自辩无“蔡琰居身之玷”,但还是无法在夫家继续生活。山河破碎与家族的冷漠,使得黄媛介被迫游荡流徙于吴越一带以闺塾师身份维生。虽生活艰辛但现实的悲苦没有换来沉沦,而是激荡起她内心世界的回响。期间也与沈宜修母女、柳如是、王端淑、归淑芬等才女相识,得到了精神上的慰藉。
山水图 【清】黄媛介
闺塾师多出身于中落之家,具有较高的诗文书画才能。然而,明、清女性的生活大多被规范在家庭之中,作为闺塾师的黄媛介不需再谨守尽“三从四德”,并在创作上突破传统闺苑的狭隘题材,开拓了一片更为广阔的抒写世界。“倾橐无锱铢,搜瓶无斗升。相逢患难人,何能解相救?”身世飘零的黄媛介,用她的切身经历,书写出对国破家亡和人民苦难的哀叹。怎奈命运无常,1668年,贫苦的生活让她的儿女双双夭折,自此黄媛介变得沉郁寡欢,染疾南归,不过半年一介才女凋零于江宁。
李因——一枝留待晚春开
李因(1610-1685),字是庵,号龛山逸史,钱塘(浙江杭州)人,擅画山水、花鸟,疏爽隽逸。其自幼嗜书爱画,年十五便闻名杭州。李因虽家贫堕入青楼缺未染风尘之气。十七岁嫁给进士葛徵奇,婚后虽葛徵奇游历各地,夫亡后,不再婚嫁为夫守节,自食其力鬻画营生。李因一生耽于诗文、书画创作,所录200余首诗,及传世绘画作品,收录于《竹笑轩吟草》《续竹笑轩吟草》中。
十七岁那年,一句“一枝留待晚春开”,待来了书生葛徵奇的爱恋。才子佳人琴瑟和鸣,相游千山万水度过了幸福的十五年。李因与葛徵奇赋诗绘画相互切磋濡染。二人除是“花晨月夕时,风轩月榭下”的恩爱夫妻,其关系更像是亦师亦友的知己。李因在绘画技法上以陈淳为师,领悟其技法之髓,颇得陈淳绘画之遗意。故李因作花鸟画多用水墨,幽淡欲绝,于形似之外求其神。葛徵奇曾曰:“花卉我不如姬,山水姬不如我。”
松下独坐图扇面 【明】陈淳
花鸟扇面 【清】李因
她是青楼中的另类,也是被人宠爱的侍妾;愿与君相依泛舟南北,亦愿贫苦余生只为追忆人生挚爱。跌宕一生,阅遍世间的美好与疾苦,体悟世事的沧桑与变幻,纤肤柔骨下藏有忧心天下之豪情。才女、伊人、侠女这些亦不过是李因在我们眼中的形象标签。人生就如同茫然无章的循环,贫苦、富足、孤苦、相伴。最后都会在循环往复中回到最终的起点。或许,当晚年的李因,在那个荒烟残寺中,拿起伴随一生的画笔时,烛光倒影之下,映出的还是那个捧书研读于西湖畔的少女。
左为【明】青花瓷笔筒,右为【明】玉刻美人像
女性画家的绘画本就是一方情感天地。她们的一情一思,一念一想倾注于一花一草,一虫一蝶,表达着自己的情感与生活,表达不同的人生境遇。
这次展览以期让观众通过绘画走进这些女性画家们的内心情感世界,感知她们对命运的思考,对价值的自省和审美的认知。愿在我们这个时代,每个人都能有这样一面镜子,映照出更加开阔的艺术品格和独立的人文思考。